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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星元:日照舞曲
舞者:印象
日照临海,但日照不独有海。去日照游玩,三日走马,百里观花,粗浅地领略了这座城市的年轻与古老。行止间印象最深者有二:一曰绿叶,一曰黑陶。
绿叶,是日照现有的荣光。六十多年来,历经数代的探索,日照人培植着这些起初尚还有些水土不服的生命,用日光与海潮呵护着它们,终于让这方无茶之地茶香处处。它们托举着“北方绿茶之乡”的牌匾,足以与自己位于南方的母地隔江而治,分庭抗礼。
黑陶,是日照远古的辉煌。泥粉之身,水火加持,这精灵历经五千年的时光侵蚀,仍然于静默中收藏着守口如瓶的秘密,折射着那个偏居一隅的古老族群旧日的光芒。光芒不老——弦纹、划纹、镂孔……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美学标志,以纯熟、精致、细腻、独特的属性,庇护着“中国黑陶城”。
物因城显,城以物彰。此二物之于日照,关系牢固坚韧,牢固到二物需要用“日照”二字冠名,坚韧到日照有理所当然的底气用二物与其它城市区分、争鸣。绿与黑、软与硬、今与古,两者的搭配如两位舞者,在日照的舞台上,迎着初光旋转。
绿叶:沐光
日出初光先照——在我有限的知识储备里查找,好像唯有这一座城市的名字,来自天空,来自太阳,来自光,来自古老又新鲜的神迹。
在日照的第一日,看海,我目睹了为城市命名的那缕初光。站在海陆交界处,时而是海和陆同时挤压我,试图将我推向它们的对面;时而是陆与海一齐拉扯我,试图将我纳入它们的阵容。事实上,无论是挤压还是拉扯,它们都是温柔而坦荡的。就是在那时候,我目睹到太阳从大海深处跳了出来。太阳刚跳出来,光就如一条条并不存在的虚拟之鱼呈扇面散开,沿着海水的曲线一路狂飙,向着陆地奔去。
日光初萌,它最早喊醒的植物,便是那一垄垄绿叶——来到日照后的第二日,以大海为坐标退避三舍,我目睹了阳光从海面奔到地面之后的嬗变。那时候,我就站在巨峰百里绿茶长廊里,站在众多的叶子中间,以一个冒失的闯入者异类的身份,与叶子们共同领受了光的沐洗。茶园广阔,它以广阔的身躯铺展出我的视线,似乎已经与数十里之外的海拥抱到了一起。站在那些小巧如精灵又翠润似碧玉的叶芽旁,我听见无数枚叶芽在喊:要有光,要有光,要有光。
日照朋友告诉我,此地从前本无茶,但六十多年前,在日照人的努力中,那些叶子从武夷巅、从西湖畔出发,渡长江,越淮河,背井离乡,来到并扎根于北方,扎根于海滨,扎根于日照。
人类的迁徙往往是在趋光——那么多困顿的流民从黑暗之地长途跋涉,最终走向了远方,走入了光的庇护之中。植物大概也是如此吧——朋友说,在太阳之城,与别处不同,每一枚叶芽都畅快地吸足了来自高处的恩赐,这些绿叶里浓缩了更多的光,当茶叶与水相遇,光便会被重新唤醒,并迅速荡漾开来。在日照饮茶,便是饮光,便是沐光。
黑陶:对视
海边,日照市博物馆。
远古,龙山文化盛年。
在日照市博物馆,龙山文化盛年时代的象征之物沉默地守在它的诞生之地,现在的空间坐标与远古的时间坐标在此交汇,既荒诞又庄重。
沉默也是一种语言,需要因崇敬而失语的你,去用内心对等交流。它,龙山文化的象征之物、我内心的对等交流对象,被史学家命名为“高柄镂空蛋壳黑陶杯”。“高柄”是它的体型,它的体型纤细,恰如我们如今使用的高脚杯;“镂空”是它的衣饰,它的衣饰新潮,就像我们如今穿着的纱格装;“蛋壳”是它的特点,这使得我们能轻易于同类中将它辨识出来。至于“黑陶”,则是它的颜色与质地,它比其它陶器更为纯粹,它的皮肤细腻,细腻的质地几近无质,干净且顺滑的表面,贴着一层既不内敛也不外泄的光,让人疑心它可能是水的另一种化身。当我与它对视,就是在与一个民族的烧窑史对视,就是在与一个民族的美学史对视,就是在与一个民族的文明史对视。
在黑陶盛行的时光里,日照被称为东夷。《王制》云:东方曰夷。《后汉书》说:夷者,……天性柔顺,易以道御,至有君子、不死之国焉……故孔子欲居九夷也。日照朋友常以东夷后人自居,就连始终倡导君子之道的孔夫子都想来此定居,此地可谓君子之邦。
在博物馆,与那些高挑的黑陶对视,我似乎看到了一个个表里如一、温润谦恭的先人在向我走来——那大概就是孔夫子向往的君子之风吧。总疑心,黑陶便是东夷人对于君子之道的具象诠释,他们将这些礼器供于高处,如供日月。日月和黑陶,便是他们做人的准则。色如墨,声如钟,薄如纸,亮如镜,硬如瓷——说的岂不就是一位君子?
绿叶:骑火
那些被称为茶的嫩芽,它们的香是被火窥探到的,也是被火隐藏起来的。那窥探和隐藏的过程,就像是在骑火。
在日照圣谷山茶场,虽然品了茶,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如何把叶片扶上火焰的马匹,如何让鲜嫩的叶芽在细密的炙烤中起腾转挪,未免有些遗憾。然而,遗憾往往意味着想象的开始,品茶的时候,我就已开始用想象来弥补脚步和视线上的缺失。坐在那里,我弥补的是火燃茶舞的过程,是骑火的镜像。
火在燃,茶在舞。在火的驰骋下,嫩叶的躯体开始变得轻盈——那些来自身躯体外的水,曾沿着纤细的叶脉传递并充实到嫩芽的每一毫肌肤,让那些嫩芽在风吹尘扰中仍始终享有美人青春的润泽和姿仪;如今,在火的温柔煎烤下,那些藏身于嫩芽体内的水又开始原路返回,沿着纤细的叶脉通道急急忙忙逃走。当叶脉彻底关闭了自己的输水通道,叶子已完成了由嫩芽到“茶”的蜕变。最美的时光应该留下来,但事物留下美好时光的方式却各不相同。琥珀以看似透明的密闭空间,隔绝了事物与整个世界的联系,并将那一小撮久远的时光永久围困;动物标本则以艺术品之名掩盖了残酷的杀戮,时光因战栗而不敢上前,只敢绕道而行。至于这些娇弱的嫩芽,它们则选择了在最为鲜亮之时以火自戕,用丑陋的外表抵御衰老的侵扰,直至水再来叶再绿,直至躯体再次延展开来,它们便会以更为馥郁的香,降临人间。
火在燃,茶在舞。在火的颠簸中,嫩叶的躯体开始收缩。躯体收缩即是光在收缩。在日照之城,这些嫩叶纵然吸收了那么多的阳光,可光还是在源源不断地赶来,温柔且坚韧地闯入它们的体内。每一缕光都是加持自身色泽与口感的天赐之物,嫩叶们贪婪地将光抱紧。日光之外,火是嫩芽们再一次的加持,它将那些藏于嫩芽体内的光进一步浓缩,使之与嫩芽因煎烤而干瘦的躯体互为彼此。当那些被称为茶的干燥之物再次与水相遇,就是光芒绽放之时。你应该知道,在日照品茶,不应只落入色香味的窠臼——浓缩的微光从茶叶的内部开始绽放,蔓延,它将点亮我们的眼睛,按摩我们的喉咙。
火在燃,茶在舞。火是温柔之火,它恰到好处,点到为止。在火的脊背之上,茶则借助炒茶师傅的手,以高超的骑术,完成了自己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一次表演——火是罕有的良驹,茶是绝世的骑手。
黑陶:焚身
想要创造一具陶器,仅凭捏造技艺是不够的,它还需要经历一场火。在火中,它以焚身之刑换得完美之躯。
烧,火的喧腾之势,右半边的“尧”字,在甲骨文里就像是一位制陶者肩扛陶罐。顾字思义,“烧”这个字或许就诞生于将泥坯置于火里焚烧最终化身为陶的过程。置身于日照市博物馆的黑陶展区,置身于那么多被称为老祖先也不为过的黑陶之中,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了一具黑陶,我的四周,火光喧天、光浪翻卷、火势狂妄、火姿招摇——那么多的虚构之火在汇聚、在拥抱、在托举一具易名为刘星元的泥坯,引领我摆脱尘与埃的羁绊,到达了东夷文明史的源头——那时候,文字尚是未破土的种子,种子尚是刚驯服的家畜,家畜尚在与人类的拉锯中试图重归山野;那时候,世人结绳记事,把这仓促或者漫长的生涯,都系作唯有自己才能明了的绳结,拴着自己的生老病死。
烧陶是大事,我相信,这件事必定会被远古的祖先拴进绳结里。我试图用现代汉语来翻译这些绳结——他们挖来的泥,细腻、黏润、无杂质,但却缺乏调教。为了调教出最优质的韧泥,他们将泥反复踩踏、不断搓揉。踩踏与搓揉之后,他们又用拢、按、捏、扣的手法,将韧泥塑成陶坯,然后将陶坯放置在通风处去湿,最后入窑或露天烧制。就这样,火燃起来了——以刑罚之名,火一次次攻伐着陶坯的脖颈、脊背、腰身、腿脚,一次次凶狠地将它吞噬;就这样,火燃起来了——以佑护之名,火一次次修改着陶坯的温度、湿度、硬度、亮度,一次次温柔地将它锻打。火飞,火舞,火起,火伏,直至历经最后一次冲锋之后,火缓慢退去,如功成身退的智者,将荣誉留给了那具被后世称为黑陶的物件。那物件如涅槃的凤凰,刚刚于焚身之后获得重生。
文史专家说黑陶为礼器,我相信。因为敬畏身边的大海,因为敬畏脚下的大地,因为敬畏头顶的太阳,他们便将水、土、火三种最为质朴的元素置于一体,让它们以烧陶的名义,于最原始最猛烈最高尚的媾和中,孕育了黑陶。
舞姿:倾城
倾城,赞美之辞,只因遭遇了几场邦国倾覆的故事,致使它蒙尘蒙垢蒙污蒙秽。倘若能将它从那些污垢之中捞出,让它以最初的含义降临到我们的词汇中,那我极愿意将这个昭雪之词,赠与绿叶和黑陶。
同学爱茶,因为爱茶,才开了这家茶社。正在品饮的茶,来自一家名为圣谷山的茶场,朋友所赠。那日在茶场,尽管行程匆匆,但仍以朽钝的唇齿窥见了那杯茶的美妙。在圣谷山茶博园展馆内陈放着一些以饮具身份出场的陶器,其中不乏本地黑陶。陶具并未喧宾夺主,反而相得益彰。
有些东西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就如绿叶和黑陶。我携来日照绿叶,同学便心照不宣,捧来了从日照购来的仿古黑陶茶具以照应。日照绿叶和日照黑陶,就这样在异乡不期而遇了。此一刻,茶以蹁跹之姿擦拭着陶,陶以承载之心呼应着茶——茶与陶,这对受一方天地庇护与加持的搭档,起舞弄清影,何似在人间。
选自《散文百家》2021年第6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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